如果用一句话来评价张爱玲的话,我愿用“哀矜而勿喜”。张爱玲的一生创造了许多出色的隽语,它们一直流传在人们的口头,如“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,爬满了蚤子。”“出名要趁早呀!来得太晚的话,快乐也不那么痛快。”“超人是男性的,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。”“女人要崇拜才快乐,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”等等。可是,这些话大都是对人生的洞悉,不是她对自己思想情感状态的说明。但“哀矜而勿喜”则不同了,此话虽然不是己出,却最为贴近她自己的个性。过去的研究一直没有重视这句话对于张爱玲的意义。初始,我也如此。不过,随着阅读的深入,我突然明白张爱玲的人生与创作,若有一个核心的话,那非这句话莫属。也明白了否定张爱玲的人,同样是没有理解这句话的重要性。所以,不妨这样肯定地说,要想抓住张爱玲的灵魂,就得抓住这句话,它是打开张爱玲精神世界的开心钥匙。
这句话原出《论语·子张》篇:“孟氏使阳肤为士师,问于曾子。曾子曰:‘上失其道,民散久矣。如得其情,则哀矜而勿喜!”说的是一个人去当官,临行前问曾子有什么嘱咐,曾子认为,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到地方上判案多多就得意忘形,以为搞出了什么大政绩,而应该了解百姓疾苦的原因,报以同情理解之心。这句话深深植入张爱玲的内心。她说过:“因为是写小说的人,我想这是我的本分,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,看明白之后,也只有哀矜。眼中所见,有些天资很高的人,分明在哪里走错了一步,后来怎么样也不行了,因为整个的人生态度的关系,就坏也坏得鬼鬼祟祟。有的也不是坏,只是没出息,不干净,不愉快。我书里多的是这等人。”(《我看苏青》)她后来又说:“我希望读者看这本书的时候,也说不定会联想到他自己认识的人,或是见到听到的事情。不记得是不是《论语》上有这样两句话:‘如得其情,哀矜而勿喜。’这两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刻。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情,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,我们也都‘哀矜而勿喜’了吧。”(《〈传奇(增订本)〉自序》)
为什么《论语》上的一句话,会让张爱玲反复引用呢?她本身并非一个儒者,所以只能用“契合”来解释了。张爱玲不愿塑造“彻底的人”,就是因为怀抱同情与理解,知道世事难料,人情错综,作家所知道的少,所不知道的多,因此不应造次,随便就塑造出一个黑白分明的人物来,以为人生的榜样或人性的标准。有意思的是,张爱玲越是尊重对象,越是在对象面前小心翼翼,道歉连连,越是寻到了“事实的金石声”,认识了事物的本来面目,揭示了诸多人性奥秘。她指出:“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太多,决定性的因素几乎永远是我们不知道的,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外。即使是意中事,效果也往往意外。‘不如意事常八九’,就连意外之喜,也不大有白日梦的感觉,总稍微有点不对劲,错了半个音符,刺耳、粗糙、咽不下。这意外加上真实感——也就是那铮然的‘金石声’——造成一种复杂的况味,很难分析而容易辨认。”(《谈看书》)什么叫“事实的金石声”?就是事实本身一定会发出的自己的声音。这个声音不是作家的声音可以掩盖的,更不是作家的声音可以取代的。事实就在那里,它掷地有声,不可抹杀,你不能用什么“文化图案”、“应当如此”、“崇高理想”去框定它,你只有领摹它、把握它,你才能有所成就。
事实确实如此复杂,即使高明如大作家,也许只了解了某些事物的皮毛。保持对于事物的尊重,提醒不要主观化了对象,是作家在创作中得时时起用的一个纠错机制。“如得其情,哀矜而勿喜”,说的正是这样一个道理,但被张爱玲深刻地领悟到了,将其用到自己的生活中,用到自己对于人物的态度上,成为她的人生哲学与创作心理学。就人生哲学层面而言,张爱玲慈悲为怀,她不是与生人过不去,百般挑剔而否定他们,她以生人为生人,只要他们活着,就是辉煌,虽然这个辉煌不过只是活着时的丝丝生气,有时候还不免已经是唉声叹气,可既然是从生人的口中吐出,那就是人生辉煌。就创作心理学层面而言,促使她努力体验与想象生人的生存艰难,写出他们在这个艰难中的欲求、心动、情愫、破灭、希望等等。生人的日子不好过,张爱玲不会埋怨他们不奋起;生人的日子好过了,张爱玲也只是平静地祝福他们应当继续过下去。她笔下的人物真实,这是她尊重人物的结果,也是她体验人物的结果,还是她在表现时不刻意夸张的结果。可是,在那些自称掌握“宇宙真理”的作家手下,情况却大不相同了,被他们视为英雄的人物,则是一往无前的勇敢;被他们视为卑微的人物,则是遇事都要苟且。他们把所谓的“宇宙真理”注入生活,注入人物性格,就像把水泥浆一古脑儿地倾注大地,大地终将失去它的弹性、活力,文学中终将消失人性的万千景象。所以,张爱玲抱持“哀矜而勿喜”,与那些抱持黑白分明者相比,她才真正找到了进入生活、完成创作的不二法门。
人们误解张爱玲,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仔细体会这个“哀矜而勿喜”,具体地说,就是只聚焦“勿喜”之表面而忽略“哀矜”之内里。“勿喜”是不喜形于色。张爱玲采取低调叙事策略,所写多为平凡乃至灰色病态的人物,不像一般浪漫主义者那样捶胸顿足,也不像一般现实主义者那样呼号奔走,所以就被一些人视为只表现阴暗、消极而没有希望了。称张爱玲写的是“黑幕”、“绝望”,写的是“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”,写的是“铁阁闺”等等,都是在“勿喜”的表面来评价张爱玲。可是,如果将焦点放在“哀矜”上,张爱玲的“勿喜”就不仅仅只是一种低调的叙事策略,而且还是包孕巨大同情在内的艺术追求,张爱玲在用同情点燃人生,实行对于人生的超越。由于“勿喜”厚厚地包裹了“哀矜”,磕不破“勿喜”这层硬壳而见到“哀矜”这颗果仁,所以误解也就源源不断地产生了。
那么,“哀矜”到底帮张爱玲达到了什么样的艺术目的呢?其一,达到了对于平凡人的同情,使得笔下的平凡人真实、可信。虽然平凡人未必十分可爱,却因为真实,平添了他们的可爱性。相反,那些不能同情平凡者,也不能写出平凡人的面目。在他们眼中,平凡人或是一群要被改造的对象,或是一群没有内心世界的群氓。结果,写出来的平凡人成为某些理念的面具,生活着的平凡人根本不爱看这些理念上的平凡人。这是因为没有同情心做感应的底子,作家感应不了这些平凡人,所以也就不能走向并且写好这些平凡人。用人心才能换人心,这句平常的话,说明了同情是多么的重要,放在创作中,也是这样一个道理。其二,达到了对于人性的深度揭示。那些认为人性极易改良的人,往往不相信人性的原始性与复杂性。张爱玲却不同,她从来没有改良人性的天真想法,只是接受人性,这使她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如何体验人性上,反倒成全了她的人性揭示。张爱玲特别反对浪漫主义的感伤,理由就是浪漫主义太肤浅,描写情感,总是顺理成章,沿着现成的路线走,触及不到人性的深处。而她自己,则转向人性复杂性、曲折性与深潜性的寻找,结果真正找到了人性所在:曹七巧的变态,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心机,佟振保的纠结,顾曼桢的痛苦等等。张爱玲把读者带进了人性体验的漩涡之中,让他们不能自拔,却有所自知,最后都会轻轻地说一句:啊!原来人性如此。
张爱玲的“哀矜”还是一种自反能力。“哀矜”不仅是施于别人的,也是针对自己的。她暴露过自己的自私,她才知道别人的自私。一个作家若从来没有体验到某种情感,那是不可能想象别人并表现某种情感的。所以,对自己的“哀矜”所能达到的程度,正是对别人的“哀矜”所能达到程度的标尺。莫言说得好,“只揭示别人心中的恶,不裸露自我心中的恶,不是悲悯,甚至是无耻。只有正视人类之恶,只有认识自我之丑,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,才是真正的悲剧,才可能具有‘拷问灵魂’的深度和力量,才是真正的大悲悯。”(《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》)张爱玲不正是莫言所说的那样一位具有“大悲悯”的作家吗?虽然她的悲悯体现得有些含蓄,有些平淡,有些女性化,可是,她具有悲悯情怀,是不可否认的。
就“哀矜”与“勿喜”的关系而言,“哀矜”是创作之本,是灵魂、情感,“勿喜”是创作之开枝散叶,是风格、叙事、表述。无论什么作家,都离不开“哀矜”这个本,并且越是大作家,越是重视这个本。鲁迅评曹雪芹“于人则并陈美恶,美恶并举而无褒贬,有自愧,则作者盖知人性之深,得忠恕之道。”(《小说史大略》)语意完全同于张爱玲的认识。“并陈美恶而无褒贬”,说的是“勿喜”;而能“勿喜”的原因是“知人性之深”并形成了“忠恕之道”;可在作家自己,先有一颗“自愧之心”恰恰构成了能够“哀矜”与“勿喜”的基础与前提。
张爱玲的“哀矜”一直促使她走在深刻体现自己的“大悲悯”并通向“拷问灵魂”的“人性之深”的创作大道上,因此才有丰硕的收获,并最终获得广大读者的首肯。只是她的“哀矜”在点燃创作之际,却在“勿喜”的形成中内敛了光芒,不是那么的外露,使得要想享用她的精神盛宴,还需要我们自己的深刻反省——只有我们自身也拥有了“哀矜而勿喜”的悲悯情怀,心有灵犀,我们才能获得张爱玲的邀请而不负此行。